[烛光生存狂]-【转贴】邢台洪水杂记

BY 豆瓣渡边

大贤村，这次邢台洪水受灾最严重的村子，离我家只有百米之遥。

7月20号凌晨四点，我被手机持续的振动吵醒，王快镇的表姐发微信来，说河里在放水，大姨家已经进水了，让我快给家里打电话。我一咕噜爬起来拨我妈手机，无法接通，再拨我爸的，还是无法接通，顿时我困意全无，此时，窗外的北京正大雨倾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一直打电话，有时能打通，但无人接听。直到六点多钟，我爸终于接了电话，但信号很差，我的声音传不过去，只听我爸大声喊，家里进水啦，没事儿！

没事儿，是我爸妈在电话里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每周我从北京往家打电话，他们都会说，家里没事儿啊，我跟你妈没事儿，没事儿就别回来了，啊。

其实一开始，我心里真觉得没事儿。

在我的认知里，邢台只遭遇过两次洪水，一次是63年，那是我妈听我姥姥讲，我又多次听我妈讲的。当时不满一岁的我妈还在竹篮里，水来的时候姥姥正带四个孩子往外跑，注意到时，我妈已经漂远了，后来不知道是我姥姥还是我姥爷，又冒险游过去，才把我妈捞了回来。

第二次是96年，那次我印象深刻。半夜里我爸就被人叫起来去挡埝，早上我跑去村口的埝上，眼看着水从西边慢悠悠地过来了，洪水流满了埝下的麦场，开始缓缓上涨，场上的秸秆垛浮了起来，几只老鼠和一条蛇钻出水面，半空中有无数蜻蜓乱飞，直撞人脸，一位老太太一声不吭在我身边跪下，开始对着洪水烧纸。最终，大水在我家不到百米远的土埝前被拦住，王快镇我两个养猪养鸡的姨家损失惨重。

而20号那天，是在63年之后，我的有生之年，第一次家里进水。

那几天我上着班，手机里沉默多年的小学同学微信群炸开了锅。

家里进水了！王快镇大坝塌了！还有第二次泄洪！当兵的来了，让全村撤离！听说大贤村死人了！

在公司我不断出去给家打电话，下午终于又打通一个，嘈杂之中只听见我爸在电话里大喊，听不清！别一直打了！水退了，没事儿！

接下来的三天里，邢台始终没有出现在新闻里，22号我手机里腾讯新闻的头条是，河北洪灾，石家庄邯郸受灾严重。

23号，我坐早上六点的火车往家赶，打开手机新闻，河北邢台河口决堤致12村被淹，9人死亡11人失踪。

新闻迅速传开，微博开始转发，豆瓣也有人发广播了。而此时，洪水已经退了三天。

在邢台站一下火车，就感觉进了蒸笼一般，湿热难当。打车回家，邢台市区还和往常一样干巴巴的，看不到一点积水。

村北公路无法通行，那里就是大贤村南边的省道，也是村民和JC发生冲突的公路。但这条路不能通行并不是因为洪水也不是村民堵路，而是因为施工。几个月前，这条路就开始修热力管道。这本来是一项政绩，因为邢台空气污染严重，市政府年初决定打造“气化邢台”，以天然气全面代替煤炭供暖。

天然气管道快一人高，路从中间挖开，施工产生的废料太多，一部分扔进大贤桥下，一部分倒进河道。对此村民们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不少村民纷纷囤下最后一车煤，怕明年就不让买煤了。

我从村南下车，迎面开来一辆挖掘机。我踩着挖掘机轧出来的泥路往家走。地里的玉米全倒了，路边几十米围墙倒了，小树林歪斜了一片，地下厚厚一层污泥。空气中一股烂泥和腐烂的味道。村南新建的小学附近围了好多人，这里已经成为灾民临时安置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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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学外碰见了我小学同学ZX，他满身是泥，正蹲在地上抽烟，他看见我，没露出任何表情。五天前，我们刚在北京见面吃了饭，他在邢台创业失败，准备来北京上班。

我蹲下来问他，家里情况咋样？

没咋样，倾家荡产了呗。他说。

发水那晚，他还在北京。回来后才知道，家里水来得太急，一家老小在睡梦中就被大水袭击，床漂了起来，一家人凿开天花板，从天窗逃了出去。家中家具家电无一幸免，雪佛兰被冲上了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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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还不是最惨的，我另一个小学同学，养猪大户，除了家中全部被淹外，几百头猪淹死的淹死，冲跑的冲跑，损失几十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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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村里，街道两边的墙上赫然两道齐整的水痕，几乎到人颈部。我的心顿时往下一沉。

我家房子在附近差不多是最高的，一层就离地面一米多，所以万幸家里几乎没什么损失。这也是我当时觉得真没事的原因之一。但实在没想到水有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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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进家门，看见满院子的污泥，心里还是一阵堵得慌。

这两天我在家一边收拾一边听我妈给我讲水来时的情景：

“18号那天吧就开始下雨，下得可真大！直下了一天一夜。19号半夜里，我跟你爸正睡呢就听见有人拍咱家山墙，是你邻家哥哥喊呢，说婶子快起来吧水过来了。我一开始还不信，说准是雨下太大把下水道给堵了，你爸走到院子里，水就到小腿了，你爸赶紧搬了两袋煤挡门，呼一下子就被水冲开了，我就喊别堵了，快回来，让它流吧。我心说水再大也不可能进咱屋啊，一米多高呢，诶没想到那水涨得可真快，不一会儿就快到东屋厨房了，等水涨到北屋第二个台阶，我这才着了紧（着了慌），赶紧跟你爸把衣裳被子扔柜头上，电脑电视搬到高处，我还想提点米面，你爸就喊我，别收拾了，赶紧拿好钱拿好手机身份证，准备跑吧！跑啥跑，先上二楼再说，我跟你爸说。”

虽然我妈跟我讲这些的时候还故作轻松，但那一晚用惊心动魄来形容一点都不过分。水来得极为迅猛，从水过来到涨过一米只用了几分钟时间，如果不是我家地势高，真的是抢救什么都来不及。村里房子盖得很近，当晚邻居几户从各自房顶跳到我家房顶，一个哥哥把八十岁的老娘背来我家。邻居哥哥家三个孩子也过来了，我家一下成了个临时避难所。我妈翻出多年不动的被子被褥，让邻居家的奶奶睡床，我爸妈跟十几个人一起打地铺过了一夜。

水来得快退得也快，第二天不下雨后，大水就像得逞了的猛兽，扭头离去，留下一片狼藉。

21号通信恢复，来水来电，但信号仍不稳定，电视无信号，只能从年轻人的智能手机里获取信息。

周边村里的情况也逐渐传过来，大贤村伤亡惨重，我们村幸运地无一伤亡。但损失惨重。

接下来救援展开。八成以上住户被淹，衣物被褥泡水，家电报废，卧室都是淤泥，有家不能回，吃喝住都成问题。

能投靠亲友的投靠亲友，几百号人住进小学教学楼，直到今天我家二楼还有人在打地铺。

有单位和个人捐来物资，水已经不缺了，现在就是没有蔬菜，昨晚听说有人捐了菜，我妈领了两个西红柿一把豆角一根黄瓜回来。

这两天我和我妈清理淤泥，擦洗地面，扔掉被水泡的杂物，把家电衣物归位，我爸一整天都在街上打药消毒，晚上回来累得腿直打颤，我妈说，就你觉悟高，别人都不干就你干得急。我爸说，都别干就好了？

到我返回北京的时候，家里除了信号不稳电视不能看基本无恙了，我稍稍安了心，但一出门，外面还是满街淤泥。

说到底，邢台是绝少发生水灾的地方，所以有人说这次是三分天灾五分人祸，还有两分巧合，要不是修这热力管道，可能大贤村也不会这么严重。说到底，这些年邢台人和××都太大意了，谁也没想到邢台会发水，还发这么大的水，所以在多年以前，我们村那条96年立过大功的高埝被推平修成公路，早就干涸的河道里垫土盖起了民房。这次水退以后，好多人说应该把河道再挖开，高埝再修起来，但为了可能几十年一遇的洪水，人们会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我问我妈觉得这次发水后会咋样？我妈说，咋样？咋样都不会咋样，人呐，都是好了伤疤忘了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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