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光生存狂]-巨浪腾空－访我国第一代潜射弹道导弹总师黄纬禄院士

　　兵工科技２００６．０９　　本刊记者：姜浩　丛语　　

编者按：提起黄纬禄院士，广大读者肯定比较陌生，但提起＂巨浪＂，则无人不知，那是共和国核盾牌的重要组成部分。黄纬禄院土就是＂巨浪一号＂的总设计师。　　若不今年央视报道了黄院士的先进事迹，我们恐怕今天还不知道＂巨浪＂出自何人之手。所以，当我们有幸采访到今年已９０高龄的黄老时，心中激起了无限的敬仰与感激，正是－大批像黄院土这样的幕后英雄的默默奉献，才使得祖国有了强大的国防。

◆留学英国：险些被Ｖ１导弹炸死，自此与导弹结下不解之缘　　

记者（以下简称记）：听说您早年留学英国期间，亲历过德国轰炸英国的惨烈景象，还险些死于一次Ｖ１导弹爆炸。能否给我们谈谈当时的情景？　　

黄纬禄院士（以下简称黄）：现在回想起来，我与导弹还真有缘分。从小我的学习成绩就非常好，高考那年就想着考清华和交大。可不巧的是，毕业前我的双腿突然疼得走不动路了，只能呆在家里养病。过了半个月腿好了，却错过了两校的招生时间。最后只好报考了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前身）和浙江大学，结果被两校同时录取，父母就让我选择了离家较近的中央大学。当时我的数学考了满分，数学系的教授想录取我，但却被电机系抢了先，没想到这一下，就让我跟后来跟导弹沾上了边。　　

１９４３年英国工业学会邀请中国选派留学生到英国工厂实习，那时我在重庆一家无线电公司工作，正好被选中。最先是去伦敦标准电话电缆公司，一年后又去了马可尼公司。我在英国实习的时候，二战打得正激烈。德国用Ｖ１、Ｖ２导弹轰炸伦敦的情况，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　　

Ｖ１导弹是飞航式导弹，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巡航导弹，有飞行翼，速度比较慢，命中率比较低，落到伦敦区就算成功了。它靠陀螺仪来控制飞行，飞行长短取决于燃料带了多少。Ｖ１导弹发动机声音很大，很远就能听见。燃料耗尽以后，发动机就停止工作，然后机体俯冲下来，落地爆炸。我们当时就根据这些，学会了听导弹声音来判断自身安全。声音在很远处，或者声音过了头顶，就很安全。怕就怕声音在离你不远处突然停止，这时导弹很可能就会落在你的附近爆炸。我当时就差一点被Ｖ１导弹炸死。英国工厂有条规定：实习生可以晚到半小时，即八点半上班。有一天，一枚Ｖ１导弹就在我晚来的半小时里落到我实习的那家工厂。等我到厂－看，我们办公室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我的五位英国同事，当场死了四个，另一个在送往医院的途中死了。当时看到血淋淋的惨状，我庆幸自己是实习生，庆幸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记：当时英国靠什么来拦截Ｖ１导弹？　

黄：最初用歼击机，但那时英国歼击机速度没有Ｖ１快，对付Ｖ１很困难。英国很快研制出了喷气机，伺机在海峡上空打掉Ｖ１。德国前后向英国发射过－万多枚Ｖ１导弹，一半都被英国空军打掉了。德国后来又改用了Ｖ２导弹。Ｖ２每小时飞上千千米，速度比Ｖ１快多了。不过Ｖ２命中率也不高，也是打到伦敦市区就算成功。　　

记：您后来潜心于我国导弹的研制工作，是不是就和您当时与Ｖ１、Ｖ２导弹的＂遭遇＂有关？　　

黄：有一定关系。有一天，我得知伦敦博物馆解剖了－枚没有爆炸的Ｖ２导弹，供人参观，就跑去一睹为快，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导弹真面目，那时我就在心里暗想：中国人－定要拥有自己的导弹！　　

记：您当时看到的Ｖ２导弹是什么样子？它命中率不高的原因何在？　　黄：Ｖ２导弹有近十米长，直径超过１米，重量也有十几吨，速度很快。Ｖ２是弹道导弹，发射之后先垂直上升，然后以４０度的倾角转入弹道飞行，达到弹道最高点后，沿抛物线轨道下落，击中目标。因为制导系统精度的限制，命中误差较大。

◆掌控导弹＂中枢神经＂：历任我国众多导弹。火箭型号的控制系统总师　　

记：您先后参与了我国哪些导弹项目的研制？　　

黄：在我参与研制的导弹项目中，像仿制苏联Ｐ－２液体近程弹道导弹、我国第一枚自行设计的液体中近程弹道导弹，我国中程、中远程、远程液体弹道导弹，以及由其演变而来的＂长征一号＂、＂长征二号＂运载火箭，我几乎都是主要负责导弹的控制分系统。后来研制第一代潜射固体弹道导弹、第一代陆基固体弹道导弹型号，我作为总师，就要负责方方面面的工作。　　

记：控制系统相对于导弹而言起什么作用？　　

黄：控制系统是导弹的＂中枢神经＂，重要性不言而喻。导弹起飞以后，就如同一个人走向一个指定的目标，途中如果偏离方向，控制系统中的陀螺仪就会发出信号。陀螺仪是敏感仪器，会像人的眼睛一样，敏锐地发现问题。一旦发现问题，陀螺仪能很敏捷地把信号传给综合放大器。综合放大器就像人的大脑皮层，能对导弹飞行的俯仰、偏航、滚动等动作进行综合判断分析，然后作出决定并向伺服机构发出指令，命其执行，伺服机构的仪器会带动发动机上的喷管一喷管就像船上航行的舵，就像人向目标走去的双腿，喷管左右摆动即可调试、纠正导弹的飞行方向。　　

记：听说在仿制苏联Ｐ－２导弹时，曾解剖了一枚＂１０５９导弹＂。其与您在伦敦博物馆看到的Ｖ２导弹相比，两者有何不同，比方说制导系统方面的差别在哪儿？　　

黄：苏联Ｐ－２导弹技术就是从Ｖ２导弹发展而来的，所以两者差别不大。Ｐ－２导弹有１８米长，直径将近２米，起飞重量是２０吨，采用混合式制导系统，就是惯性加无线电横偏校正，比起Ｖ２导弹来，有－定进步。　　

记，您参与了我国众多导弹和火箭项目的研制工作，能给我们回忆一下你参与这些项目的研制情况吗？　　

黄：１９５７年底是我人生的转折点，那一年我调进国防部五院，在那里开始了我的导弹设计生涯。首先做的，就是仿制苏联Ｐ－２导弹，我主管控制分系统。当时导弹技术在中国是全新领域，当时国家经济实力和工业基础很薄弱，很多技术领域和工业部门都是空白。控制分系统又是导弹的重要组成部分，需要突破的技术难关很多，但让我一直非常骄傲的是，在困难面前我们没有低头，大家一起进行原理分析、方案设计和各种试验，按期完成了仿制任务。　　

研制液体中近程导弹的时候，第一次飞行试验失败了，印象很深。经过分析，发现问题出在弹体弹性振动上。改正以后，１９６４年６月２９日再次发射就成功了。后来，我们发现导弹

　　记，您参与了我国众多导弹和火箭项目的研制工作，能给我们回忆一下你参与这些项目的研制情况吗？

　　研制液体中近程导弹的时候，第一次飞行试验失败了，印象很深。经过分析，发现问题出在弹体弹性振动上。改正以后，１９６４年６月２９日再次发射就成功了。后来，我们发现导弹容易受地形限制和外界干扰，就把无线电横偏校正系统改成了惯性控制系统，一下就改善了导弹的机动性和使用方便性。 ,

　　搞中程导弹控制分系统的时候，我们提出了－个＂变参数线性自动控制系统的外干扰完全补偿理论＂，就是纵向采用捷联式制导系统、横向采用陀螺背表系统、姿态控制采用速率陀螺，这是个大胆的设想，我们用简单的惯性器件，组成了比较精确的控制系统。

　　接着就是搞多级中远程导弹和由它改型的＂长征一号＂运载火箭，这个项目控制对象更复杂，难题很多，研制难度相当大。经过三年努力，新的控制分系统搞成了，就是制导采用捷联全补偿方案，这个＂一次振型相位稳定、二次振型幅值稳定＂方案，试验以后发现制导精度很高。＂长征一号＂研制成功后，１９７０年４月２４日用它成功发射了我国第一颗人造地球卫星＂东方红－号＂，这大家都知道。后来搞远程导弹和由它演变的＂长征二号＂运载火箭，在控制分系统方案上产生了分歧，有的说采用平台一计算机方案，有的说采用速率捷联惯性制导方案。最后决定用平台一计算机方案，它主要是保证控制分系统有较高可靠性，使用以后效果也比较理想，远程导弹和＂长征二号＂运载火箭研制获得了如期成功。

◆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巨浪一号＂潜地战略导弹顺利升空

　　记：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您是我国水下发射固体弹道导弹研制；任务的技术负责人，后又在１９７９年被任命为该型号的总设计师。这个项目于１９８５年获国家级科技进步特等奖，这应该说是您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当年的研制工作现在是不是还记得清清楚楚？

　　黄：这辈子恐怕也忘不了。当时这个项目涉及到的学科和技术领域，很多在我国都是空白，一些设施、设备条件还没完全具备。但是大家都有信心，真的是发扬了＂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精神，边进行技术方案的论证与设计、边进行关键技术攻关、边进行技术基础和条件建设，逐步攻克了一系列的关键和难点技术。

　　记：能否给我们具体讲讲攻克了哪些关键技术？

　　黄：潜地导弹是在水下核潜艇上发射，有很多陆基导弹没有的技术问题，像弹体结构小型化技术：控制系统小型化技术，克服水中阻力的水下弹道技术问题；耐高压、全密封弹体结构技术；高海情下导弹出水大姿态角和大姿态角速度的控制技术，弱信号、高速变和水中段参数的遥测技术以及在海面多径效应影响下的遥测信号接收技术；耗尽关机技术：轻质适匹器和随尾罩一起抛掉的尾罩密封环技术等等。再有一个，就是潜艇精确导航的问题。潜艇在行进当中发射导弹要准确命中目标，必须随时随地准确把握潜艇的坐标，如果潜艇随机坐标不准确，就会直接影响导弹命中精度。我们研制了惯性导航系统、星光导航系统以及卫星导航系统，解决了这个难题。

　　记：当时这－导弹被命名为＂巨浪一号＂，为何起这样－个名字？

　　黄：潜射导弹从水下冲出海面的一霎那，会激起一股十几米高的巨大浪花，当时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都觉得非常壮观，于是受到启发，便有了后来＂巨浪＂这个既形象又有气势的名字。

　　记：在潜地导弹研制过程中，原来是想在西部挖建一个大池引黄河水做水下试验，都已经开始动工，后来却直接拿到海上进行试验。能否给我们讲讲这期间的变故？

　　黄：外国研制潜地导弹，都有巨大宽敞的水下实验场，中国没这个条件。如果等建起来再搞，不但耗资巨大，而且要延长５年时间。我们本来就落伍了，再耽误５年实在受不了，我们必须走出自己的路一少花钱、走快步。我们经过对潜地导弹实验方案进行论证，最后提出了具有中国特色的＂台、筒、艇＂三步飞行实验方案，省去了－些环节。事实证明，这么做是完全可行的。

　　记：请问．＂台、筒。艇＂三步飞行试验程序具体指啥？

　　黄：国外研制潜地导弹，一般要经过地面、水面、水下一共七个阶段实验，才能定型装备，如果我们也按照这七个程序走下来，时间上、资金上都不允许。所以，我们大胆采用了＂台、筒、艇＂三步实验方案。简单地说，＂台＂是指进行陆上发射台试验，＂筒＂是指进行陆上发射筒试验，＂艇＂是指进行水下潜艇发射试验。与国外同行相比，减少了实验阶段和多个实验层次，大大节约了实验费用和实验周期。

　　记：潜射弹道导弹的试验平台是一艘经过改装的常规潜艇，请问这艘潜艇为搭载潜射弹道导弹进行了哪些改进？

　　黄：当时我国的常规潜艇主要还是鱼雷艇。要在常规潜艇上发射潜地导弹，就要在上面增加发射筒，相应的还要增加发射动力系统，水下开盖与弦外均压系统，空调保温系统，注流水系统，艇上导弹发射控制设备等这些相关系统。

　　记：听说您曾与同事冒着炎热酷暑到南京长江大桥上做箭体落水试验，请问箭体落水试验主要试验什么？

　　黄：潜艇在几十米深的水下发射导弹，如何确保潜艇的绝对安全很重要。美国潜艇就发生过一次严重事故，导弹射出水面没点着火，落下来把潜艇砸扁了，造成艇毁人亡。所以潜地导弹一般都要做＂陆上水基试验＂。国外做这个实验要建大型的模拟水体环境，但这项工作水下施工难度高，耗资也特别大。我们就提出，利用南京长江大桥做试验，考核弹体结构入水强度和检验入水深度。这一下子，就可以为国家节省上亿元！

　　记：您当时是怎样说服南京的领导同意这一试验的，要知道长江大桥上人来人往；绝对不是做试验的好地方，要戒严才行，况且保密工作怎样做呢？

　　黄：下戒严令的，是南京军区司令、虎将许世友。当时他心想，一个科学点子，节约一个亿！这个科学家，了不起。但为了保密，他不说戒严真实原因，只说要钓大鱼。他还真带上钓具和猎枪出门。其实是去巡视戒严部队，探望我们。这个实验一般是在夜里凌晨进行，那个时辰街上几乎没人、车也极少，所以没有对大桥的正常通行造成太大的影响。

　　记：＂巨浪一号＂潜地固体弹道导弹的研制越过了单级阶段，直接进行了两级导弹的研制；越过了陆基阶段，先进行难度较大的水下潜艇发射导弹的研制。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

　　黄：当时与潜地导弹研制项目同期进行的，还有核潜艇研制项目，这两个项目相互配套。如果按照常规做法，先从一级、陆基固体导弹项目做起，再循序渐进，进行潜地导弹项目研制，时间上肯定会拖后，就会影响与核潜艇＂弹艇合一＂工作的进度。

　　记：据说您在潜地导弹的发射试验过程中体重掉了２０斤，可见当时工作强度之大！

　　黄：那是第一次做潜艇水下发射导弹试验，经过数不清多少人、多少次努力之后，做这次试验，试验的成败涉及到好多人的劳动。究竟结果会怎么样？花的经费是否值当？就在此一举。这个时候你就要反复琢磨，有没有什么问题还没考虑到？会不会出现这样、那样的问题？脑子里会－直考虑这些情况。晚上睡觉也睡不好，睡着了也做梦，出现在梦里的还是导弹！

　　记：对一个科学家来说您认为道德水准和才智水准哪一个更重要？

　　黄：我觉得道德水准更重要。因为你有了道德水准，上级交给你的任务，从责任上来讲，你就一定要完成。你有这样的信念，你在技术方面才容易发挥。如果在道德水准方面比较差，处事只考虑个人利益，首先想怎样做才能获利多一些，这样想肯定对完成任务有影响。

　　记：黄老，您把一生献给了祖国的导弹事业，最后您对我们的读者想说点什么

　　黄：我从事导弹研制工作大半辈子，享受过成功的喜悦，也饱尝过失败的辛酸。经验告诉我，在失败的痛苦教训中，人可以更多地总结经验，来获得走向成功的途径和方法。我非常热爱我所从事的导弹事业，它是祖国国防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是提高我国国际地位的一个核心要素。因此，我期望有更多的青年同志参加到这个行列中来，自力更生，艰苦奋斗，大力协同，无私奉献，严谨务实，勇于攀登，一起努力，把我国的导弹事业发展得更加宏伟壮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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